文藝復興獎2018文字/純文學獎得主 : 黃裕邦

作品:《天裂》

黃裕邦,香港詩人、網上文學及多媒體期刊的助理編輯,畢業於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哲學碩士和香港城市大學英語創意寫作藝術碩士,現於香港教育大學任教。 詩集Crevasse/《天裂》獲得美國 LGBTQ 文學獎──蘭布達文學獎的男同志詩歌組別首獎。

首先我想瞭解的一點,如果你不寫詩,是否代表你可以寫一個很好的劇本,或者寫一個很好的小說? 我今天說的詩,是指詩的語言,因為我覺得一本很好的小說或者電影劇本,以及一些很經典的、入心入肺的對白,其實句子也挺 poetic(詩意)的,你怎麼去構造或者怎麼思考,怎麼朝這個方向創作自己的文字。

我接到的主題是「如何說故事」。 那麼詩可不可以說故事? 是不是因為你會寫詩,所以就寫出一首詩?

先說第一個部分,詩可不可以說故事。 詩有很多不同的詩風,我是讀英國文學的,在30歲的时候讀了一個英文創業寫作課程,我的創作受美國或者當代英國的詩派影響比較大,所以我只说我個人的取向。

在我個人風格當中,詩可不可以寫故事?你要寫故事是在寫小說或者其他的文體可以達到,其他文體的效率會比較高,詩不可以寫故事,但是可以勾畫一個故事。

第二部分我希望大家可以去思考一下詩是怎麼運作的,詩是怎麼work的呢? 比如我的學生在教育大學,前13個星期,前7個星期,他們所有的功課全部被我退回去,為什麼? 他們太喜歡 reflect。 寫他們真正發生過的事情,比如說在尖沙咀海邊,她打了我一巴掌,然後分手,哭了15分鐘,然後就查她電話,發現原來她 cheat on me ……這是太喜歡reflect。 不要忘記我們做創作的是creative writing,不是reflective writing,如果你是 reflective writing, 可能你寫的是non-fiction,所以一定要有 creative的elements,那問題就變成「可不可以說故事?」

詩是怎麼 work的? 為什麼我剛才說「詩不可以說故事,只可以勾畫一個故事」? 就是因為詩是用 ambiguity, 而不是 with details,就算你有99%的 details,你有1%的 ambiguity,那份ambiguity亦會比那些 details 重要,否則你們可能正在做documentarian的東西。 要有留白,很多空間,這是我想强調的部分。

其次,你是不是坐在桌子上,找一張紙和一支筆,想寫一首詩就可以寫好一首詩? 技術上來說是可以的,但是理論上這會不會是一首好詩,值得探討。 現在市面上很多不好的詩,尤其是英文詩,比如Lang Leav,在我看來是IG-poet那些,隨便寫幾句話,只是排行而已,例如(I love you. / you don’t love me so……where am I)這樣就寫成了一首詩。 這些是不是詩?不是好詩,你坐在桌子上想寫詩,是不是就可以寫到好詩?我是有質疑的,因為詩的文體是這麼多文學創作當中比較弔詭的一個,「詩」是不可以計算的,比如你寫小說或者寫劇本,要重重計算。 (寫詩)不像陳可辛,許鞍華一般,怎麼分場、分鏡、拍攝,都要計算出來。 詩的文體是,你計算得越多你越不work,年輕人寫詩的時候,想講一個大道理,寫了一大堆東西,然後就把大道理放在最後那句話,好像有一個醒覺似的,這就好像變成一首詩,我是質疑這些東西的。

回顧我自己的風格,同時討論「詩」是怎麼形成的,就到了第二部分,詩是要有意外發生的,一定要有隨機性的事情發生。 什麼是accident? 當你寫的時候,其實你會respond to一些東西,總是有人問我一條問題:「寫作對於你來說是什麼?」。 以前我會回答是「處理自己情緒的方法。」 現在會怎麼回答? 如果大家喜歡New Age的概念,我會覺得是一個inner child(內在小孩),平時日復一日被壓抑了,但是當我寫作的時候,我六七歲的內在小孩,出來玩的心態回來了,玩什麼呢? 那些年可能玩玩具,玩電話,現在是玩文字,因為不需要向別人妥協,所以玩的成份一定要很高,要 allow errors、允許意外和隨機性的事情發生,我自己很少在(notepad)上面寫全首詩的草稿,通常是寫下了兩三句,有了一個節奏,就會去打字,經常會出現Typo。有時候打著字,發現偶爾打錯了,思考到那首詩的context(語境),有時這個字可能還 work 過原本想寫的字,這就是一個驚喜。

我讀書的時候,當然老師說你寫的時候你不享受,不覺得playful,那看的人也不會覺得playful,這是真的,也是 cliché,卻是真的 cliché。所以要記住這一點,隨機性。

什麼叫做隨機性? 就是你寫一些類似的場景,不知何故,那些意象是差不多的。 許多詩人,尤其是現在美國當代詩人,他總是用 salt 這個字,但對我來說,salt是一個cliché的意象,「在傷口上面撒鹽」,張惠妹在很多年前已經唱過這首歌,TVB劇集全部都有說過「在傷口上面撒鹽」,他們總是玩這種意象,有wound就會有salt,然後他突然就會有「馬」,不知道為什麼。對於我來說,「馬」在香港只有沙田和跑馬地有,但可能「馬」在美國的文化歷史裡面有不同的象徵,變成他們association的意象就是A跟B跟C跟D,當A、B、C、D用完之後,寫成了一首好詩,讀者讀了,學寫詩的人說原來你是寫 A、B、C、D,那我就把A、B、C、D 重新用在我的寫作上面。

這樣寫完推出的作品是很cliché的,十篇八篇都一樣,沒有randomness,你以為寫作真的會有muse(繆斯)嗎?對於我來說其實很難,尤其是在香港,大家要有正職的話,能夠做到一個正常人就已經很厲害了。 寫作是靠你平時的功課是否做得足夠。 比較幸運我是一個寫詩的人,如果寫小說,200頁、600頁,那我真的完全不知道怎麼運作,平時在街上突然想到某些東西,你馬上做筆記、在手機上寫下來,這就是平時的功課。

我自己的風格是容許「隨機性」,功課就是平日讀不同的期刊,尤其是在讀書期間。現在少了很多,沒有那麼多錢了,家裡也沒有這麼多空間。功課可以怎麼做?當我自己不知道怎麼寫的時候,就打開一些文刊,兩本或三本放在面前,或者就像買六合彩一樣,自己隨便說一個頁數,第68頁,第71頁和第14頁第一句,把它們放在一起,名詞、動詞或者句子構造方面,看是不是可以再創作出另外一些東西。

為什麼我剛才說我寫作是「回應一樣東西」? 我不知道是不是跟自己用第二語言創作有關,就算我有一份情感想在這裡表達,如果我想寫這種情感的情景,我就會reflect那首詩或者那篇文章創作出來不會有趣,我會選擇用這種情感作為一種能量,而去react to randomness。所以我希望大家記住一點,比如說你自己創作其實會react to什麼,當然你做完之後,action & reaction,就會有第二種 reaction(所以一定要允許一些意外發生,這些會是很有趣的)可能有時候我會很傻,不是每次都會成功,但是你實驗多了,你知道 craft 是怎麼來的,怎麼玩得有意思,能產生一些功課和一些字,當你想創作的時候就看你(創意)銀行裡面有多少資本再去創作。

另外一個我覺得挺有趣的經驗,我星期天會飛到紐約做一個reading,紐約Guggenheim博物館現在有一個展覽,是香港何鴻毅家族基金支持的,香港有一些藝術家會一起過去,他有一個提議就是叫我寫東西,我想跟別人分享怎麼做 catalog。 我膽子很大,我幻想在2047年後,假設有文化大革命2.0,廣東話就會被消失,那麼香港的作家要保留廣東話的文化,由廣東歌開始。那時候廣東歌有一大部分非常敏感。 作家怎麼做?怎麼保存?他們會把廣東歌的歌詞輸入到一個有英文AI的系統當中,因為英文AI以為你在說英文的,但實際上是讀廣東話,就是一種聲音而已,但是AI會顯示生成出另外一些英文字。然後作家在英文字顯示出來之後再重構一首詩或者一個文本,再由一個人把這些假的翻譯很真實的翻譯成中文,好像戴了一個面具,你肯定不知道原來我的原文是這樣的。

但這個幻想的情景和我真實創作的情景有什麼區別? 沒有區別的,因為我的英文AI就是 siri,我就打開這個 siri 或者打開任何一個APP,我讀了廣東話的歌詞進去,我一開始選擇了幾首歌《皇后大道東》、《海闊天空》、《雞蛋與羔羊》等等。 就是這麼讀進去,讀的過程會出現一段英文,我就把這段文字,可能開始的四句就用這段文字,有了自己的節奏之後就會寫成一首詩。 這是我個人的分享,已經符合我自己創作的風格,是react to大氣候,可能現在香港越來越不香港,廣東話很快會絕種。 但如果我真的這麼寫是不會interesting的,你寫的東西以為只有你自己可以看到嗎? 全部人都可以看得到,你以為你自己分手很痛嗎? 全部人都分過手,全部人都痛過,愛情故事只有幾種而已,不是你跟他分手就是他跟你分手,就這麼簡單。

但是我將這個想法放到這個情感當中,然後用我自己的風格再創作出另外一些情境,這是很有趣的,因為其實你思考的是在AI系統的操控下你會寫什麼東西,大家可以嘗試一下,你要找自己覺得好玩、隨機的方法,你找到就去stick to that,就可以了,這是我想說的第二部分。

是不是你想寫一首詩就可以寫完? 其實從我自己的經驗來看,很多同學在中學的時候沒有很好的老師教我寫詩或者創作,喜歡作文,但不是詩。通常叫別人寫詩,那些人一定會做得很押韻,不知道為什麼,尤其是英文,覺得押韻的就是一首詩。 我希望大家能夠留意文本的form與content之間的關係,一瓶水和水瓶是什麼關係? 水是內容,水瓶就是形式,劇本就是按照對白來讀,電影可能是要靠剪輯、節奏,每一個文本和形式有很特別的要求。你想寫詩的時候,不要被形式限制,覺得一行要5個字,第二行也要5個字,好像就是規律,這其實很流於表面。我想你記住一點,所有寫詩的語言是from within才會organic,但好的文本,好的文字創作是要寫幾遍或者幾十遍,一定要修改,在你修改的途中你要(pay special attention to form的requirements),form 會使你的節奏變得不一樣。

通常寫新作品,怎麼開始下筆? 如果這當中有一句是有節奏的,那就可以開始寫,如果沒有是不行的,好比廣東歌,如果第一句是很悶的,通常整首歌都會很悶,因為第一句的意境能夠傳達到多遠,以及節奏是很重要的。

我不希望你們太過於雕琢字眼,第一要記得節奏,第二是空間感。 中文詩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和英文不一樣。 就是大家在斷行的時候是很工整的,英文詩通常斷行會在句子中間,你自己要判斷怎麼斷行才可以配合節奏,斷行是因為什麼原因。 昨天我剛看了《文學放得開》,原來一個嚴肅的文學創作者,他們做每一個craft,一首詩四句話或者四行,他們每一句話裡面都有一個小原因,比如我另外一首詩說101大樓,我是用英文寫的,我是不是就寫「101大樓」? 不是,我就幻想如果有人從「101大樓」跳下來會怎麼樣,如果這首詩是寫跳樓的,我就會很在意這首詩每一行最後那個字的音,在英文是比較重音的,但其實你看的時候不會發覺,三四行最後一個字全部都是重音字。 等你去讀的時候就會發現這首詩在句子最後一個字都有一種力量,因為比較重音,其實每一句詩的重點就在最後那個字,開頭就比較輕一點,後面就重一點,當這個模式在這麼多行當中不斷重覆時,詩會顯示出一些壓力和能量,讀者是不太容易察覺出來,這是form的requirements。比如說你寫一句普通的劇本,一行一句的節奏、重音、句法、標點、停頓,這些是需要雕琢出來,需要在這些方面多考慮。

另外,除了打開文刊拼湊或者粘貼以外,我很喜歡用的方法就是anagram。 anagram的意思是把字母攪碎、再排列,變成了另外一些英文字來,中文不可能,漢字不是拼音系統,是筆劃。 我發現很有趣的一點,有一些文字,你只要有機器幫你做,就會顯示出另外一些字或者是意象,這個方法我很喜歡用,因為創意閉塞了的話,可以是靠別的東西幫我推進,去inspire我自己。 你的靈感是從這些字來的,就導致了音其實也是由這些字母組成的,例如:she goes to the seashore to pick some seashell,有很多s和e,其實聲音不是差太遠的,這些有細微押韻的方面,機器就可以幫你做到,也可以給你靈感,有一些新的意象,這是很隨機性,很好玩的。

最後一部分,一些建議。 第一,因為大家還年輕,你們接受新鮮事物的能力很高,要read against your taste,你最不想看的東西一定要看,我自己小時候讀書最討厭的是什麼? 寫花花草草的詩,寫很有結構、很有節奏的詩,需要在年輕時看,因為長大後就沒有這樣的耐性,起碼你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喜歡。 最好的是看一些文集,1910年-1950年的,花兩三個星期,極速看一遍。

第二,不要看比較差的作品,就算這些的作品可能來自你們同事或者是很紅的作家,如果你看完一本書,你很想寫作,才是好作品。就像你聽完一首歌就很想唱歌,那就是emotionally有engagement的,有靈魂的作品,這大部分來說是主觀的。 創作是從情感出發,用語言表達,如果inspire你的東西是與你沒有emotional engagement的,都不是好作品,對於你來說有太多價值的作品,不要看差的作品,它會消耗你的能力。 就像你起床聽別人說很差勁的英文,你那天說的英文必然也會很差勁,會有一些污染。

第三,我相信大家都很警覺的一點:不要遷就市場的要求。 我自己寫詩根本沒有市場,不知道市場的要求,所以我會比較集中做一件事。 我有兩個小提醒:不要遷就市場,相信你們的讀者,相信你們讀者的能力。 大家要做一個嚴肅的文字創作者,不要低估你們的讀者,要相信他們,但是不可以遷就他們,他們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第四,我你們很有意思的一點就是大家住在一起。 你們有一個community在,你們完結了camp,之後想再做創作,這個 community 是很重要的,寫好的作品,讓營友幫你看看。沒有人有空會看20頁的作品,除非那個人和你一樣瘋,又這麼喜歡創作,他就會幫你看,所以是很珍貴的一段友誼,一個community building,你要相信這個人的品位,你自己現在心裡應該有數了,誰是一個好的第三者,給你第三雙眼睛看這些作品,其實這些方面很重要,和別人發牢騷或者向別人拿意見,靠的都是你們這群朋友。

最後,第五,要處理孤獨,孤獨是很要命的一個東西。 你作為一個認真、嚴肅的創作者,你的loneliness可以是一個很大的驅動力,但怎麽處理loneliness? 這要很小心,我前天晚上跟一些劇場的朋友說,差不多40歲了,為什麼生活這麼悶?40歲我覺得是達到了一個境界,就是你知道自己不喜歡做什麼事情,喜歡做什麼事情,這是在20-30歲會發掘出來的,所以40歲之後或者40歲左右,你就會花時間只做你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而我悶的原因就是因為我沒有在二三十歲的時候,去發掘多一些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導致了我一直都是做同樣的事。 這個悶會衍生許多loneliness。 所以大家在年輕的時候要多發掘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在成長之後或者成熟之後的階段,就可以多一些東西分散你的注意力。 以及要多做運動。 其實運動對於你寫作的節奏很有關係,每個運動都有節奏,只要亂了就會輸,排球、游泳、足球都一樣。你要想想自己喜歡做什麼運動,健身也可以,一二,吸氣、呼氣,多做一些身體去勞動的事情,你的寫作一定會不一樣,這是很禪,很虛的概念。

(整理自文藝復興夏令營2018大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