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復興獎2018文字/非虛構寫作獎得主 : 趙思樂

作品:《她們的征途》

趙思樂,中國大陸作家、自由撰稿人、女權活動家。 曾任職香港《陽光時務》、中國女權獨立媒體「女權之聲」,並從事獨立新聞寫作,作品發表於香港《陽光時務》、端傳媒等​,獲多項香港人權新聞獎與亞洲出版協會卓越新聞獎。 2017年出版《她們的征途:直擊、迂迴與衝撞,中國女性的公民覺醒之路》。

我是新聞寫作出身,寫了《她們的征途》,以一群中國女性抗爭者的故事為主線,串聯起中國1989年以後民間運動的起跌。 民間運動分為幾種,主要如知識份子的運動,代表人物就是艾小明教授。 另有除了知識份子以外的法制維權,站在律師妻子的視角,還有公民社會、互聯網運動和草根行動者等。

每一條運動路徑都是用一個女性抗爭者的故事作為主線,串聯起很多事,包括知名的男性運動者。 比方說艾小明教授,講知識份子那一章,它最大的配角就是劉曉波先生。

但其實今天的內容,跟這個書基本上沒什麼關係。 我作為一個理工科學生,在正式工作之前,沒有讀過一天文科,都在讀理工科。 所以我發現自己寫作的解題思路是非常工程的。 一會我會和大家分享自己如何用一些工程的方法去寫作。

當我知道要來和大家講半個小時的時候,我心想,只有兩種方向,第一就是非常簡單的跟大家講述一些技巧,第二就是來打雞血。 你們此刻更需要雞血還是技能呢?這其實是一個偽問題,因為你們兩個都需要。 甚至你們可能需要雞血的程度比需要技能還多。 因為在寫作的初期,需要信心和決心,一起去磨煉技能。寫作是一個很漫長的路,一千個人有一千種方法,雞血可能更重要。

(主持人:解釋一下雞血是什麼東西,可能香港同學未必知道。)

趙思樂:雞血就是讓你打進去以後很high,很興奮。向前衝衝沖的感覺。 但後來一想,我又覺得那不是我非常擅長的東西,錢剛老師會給大家更多的鼓勵。

我現在只是分享自己作為一個曾經走過你們這個階段,作為寫作的初學者,而且沒有一點科班背景的人,自己積累的一些有用的小技巧,包括一些簡單的工具。

我今天會介紹三種工具——其實我自己有講過技巧的課,我發現最起碼可以講三個小時,如果拖得比較長的話,可以講三天。

如果只有30分鐘的情況下,我只會給你們做一些簡單的介紹。 具體如何應用,你們可以去看一些其他書籍。 今天是技巧上面的入門而已。

我們現在講三個工具,一個叫做抽象階梯;第二個叫結構性思維,也會有港台的學者會把它叫做結構主義。 最後一個是價值籃子。

關於抽象階梯,這個樓梯的最下面,是關於人性的。 可能是你寫的人物,你採訪對象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句話、一個表情。那種非常非常細節的東西。

比方說她在講她跟她先生故事的時候,講到哪裡眼睛開始含淚,講到哪裡,她依然含著淚但是開始笑出來。 笑出來以後,到哪一個程度,她就必須得要停一下,要遞給她一張紙巾。 就是那種人物情緒的不同的狀態,可能用不同的細節去展現。 這是抽象階梯最底層,最最具體的一方面。

沿著這個抽象的階梯向上爬,你寫的東西就會開始變得越來越抽象。

非虛構寫作,或者是跟時事相結合的非虛構寫作裡面,什麼東西在抽象階梯的最上面呢? 比方說1992年,鄧小平代表中國共產黨作出了一個決定,這個關於黨和國家前途的決定,就是用經濟利益去贖買政治自由。 這句話放在整一本書裡面,作為一個點明時代的,或者建立整個後續發展的奠基,這樣一個抽象的程度,它可能在抽象階梯的最高位置。 它是關於時代的,關於國家的,一個類似時代命運的東西。

那在什麼時候要運用到適合這方面的視角和細節呢? 比方說為什麼會有維權律師的出現? 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以後,這些年輕的精英們,覺得自己終於想要在這個政治和國家的前途方面有所作為,因而會有維權律師群體的出現。

所以在非虛構寫作裡面,非常簡短卻又正中要害的交代出那個時代的背景和決定人物命運的方向,它是考驗技巧的東西。

所謂抽象階梯,就是從最具體到最抽象的東西。 為什麼要介紹這個? 因為你在做非虛構寫作的時候,會收集大量的素材。 比方說《她們的征途》這本書是20萬字,但是這本書從第一個字寫到最後一個字,整個寫的過程,其實只有兩個月。 它裡面積累的素材是我從2011年開始積累到2017年,六年之間的中國民間社會的變化、運動、政治打壓。 各種各樣幾十個採訪加起來,可能幾百、上千個小時的錄音。 這無窮無盡素材,你怎麼面對它、怎麼處理它。

就是利用「抽象階梯」,把你的素材從最具體的那個人物的細節,她的一句話、一個表情,一直把它分門別類到一個最高級的抽象的長度。 比方說這個是92年對中國的意義,或者是95年的世界婦女大會如何開啟了中國的公民社會政治的合法性等等。 像這些東西一直排列過去。

所以你要把它分類,分成抽象階梯當中不同的位置。 同時在採訪的時候有意識的去積累兩端的素材。 從最抽象的,最時代家國有關的,然後大的政治背景,到最細節的去觀察它的一個神情、一個動作,哪怕它語氣的顫抖。

只有這兩端的東西是最容易抓住你讀者的,中間2008年的某一點,北京奧運會開幕了這種,它就屬於有點中間的東西。 那個東西讀者最不容易有“哇,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這是大家隨便就可以說出來的東西。 它位於抽象階梯的中間,是在非虛構寫作裡讀者最容易跑神的地方。

因此在積累素材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兩端,最抽象的、最宏觀的和最細節的。然後分門別類。 大家看到這就是我的工作場所,深紅色是最細節的部分,可能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粉紅色的是稍微中間一點的,然後綠色的那個最宏觀,1992年經濟贖買政治,可能就在綠色那裡。橙色就是我所要用到的引語。

把你的素材全部在抽象階梯上歸類以後,再把它混雜起來。要用最具體的東西開頭,比方說艾小明拿著一個攝像機,眉頭緊蹙,快步的走在太始村的村道上。 用這樣一個細節來開頭,讀者就會想說她在幹嗎。後面有十幾個青壯年,穿著偽軍裝緊追著她。 再寫到這是哪一年的廣東省,寫到這個村莊的土地利益跟經濟發展之間的糾葛——這可能屬於綠色,比較抽象的部分。

那中間會加什麼? 比方說加一個引語,她自己去表述自己當時的狀態。 比方說一個律師正在給警員打電話,說我們沒有辦法代理案件,我們正在被人追殺。艾小明在走,他們後面跟著一堆人,律師很緊張在打電話,然後說這是2005年的太始村,這個村莊的土地利益正在經濟發展當中面臨一個糾葛。

最後再放一個你需要解釋的,在抽象階梯里比較中間的東西。它會形成一個節奏,你講到細節的時候,這個節奏是非常緊促的。 講到抽象的東西時,它的節奏就比較舒緩但是沉重的。

整個文章這樣子鋪排完以後是有一個節奏的。 讀者會覺得他在聽一首歌,或者是有韻的民歌。 事實上你的文章裡面有節奏,你是帶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後他會放不下這本書。——其實我的書很厚,講的內容包括非常多的線索,很容易讓人覺得要放棄。 但還有蠻多讀者拿到書以後,覺得讀了一章根本停不下來,於是花一天時間把那本書讀完。非虛構寫作,尤其是時事,而且是這麼沉重和線索繁多的議題,抓住讀者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最巨大的挑戰。

所以要用大量素材的整理,和非常細心的鋪排來實現。 比方說我做了這樣一個分類以後,再把它貼上兩個紅的、一個黃的、一個綠的、一個粉的。貼完以後,它可能就在我對面牆上,我會退後幾步,看看它有沒有哪個地方的粉紅色太多,或者是黃色太多,或者紅色太多。從遠看你會感覺到它是一個足夠零亂的狀態。

這就是我形成書寫大綱的過程。 所以今天沒有什麼開場白,一開始就跟大家講我是怎麼幹工程的。 這就是寫作的框架搭建。

剛才講了抽象階梯,最底端的是人物的細節。 那是你要在千錘百煉之中,比方說大量的採訪、大量的閱讀、大量的模仿當中去找到你如何抓住那個最重要的細節。 但是我們可以先練最基礎的,也就是100分寫作裡面的60分,那60分是什麼呢? 就是那個抽象的東西。

你如果具備了找到對的抽象點或者理論點的能力的話,你其實就擁有一個先決條件,即問題意識。 如何找到我要去反映的那個大時代和結構,再把人和細節填進去? 問題意識和抽象的觀察思考是一個寫作者能力的基礎,你有這個東西以後,你是60分以上的80分還是100分、90分的區別,而不是50分、30、40分的問題。

我們現在要介紹一個工具:結構,讓大家比較容易的具備一個最簡單入門的問題意識。結構性思維或者結構主義就是把人,你的故事放回到一個結構當中,這個結構是什麼呢? 是社會的結構,是政治的結構,使人在結構當中,是身不由己的。

好比你問說香港為什麼沒有民主,香港有沒有民主,真的是普通香港人可以決定的嗎?它在怎樣的政治結構裡,怎樣的社會結構裡,怎樣的國際框架裡?香港可以運用的杠杆到底是什麼?這就是人在結構當中的身不由己。不管你是多激進還是多溫和,在這個大的結構裡面,到底有多少區別。

你會發現它的悲劇好像無法避免。有問題的其實並不是人,有問題的是結構。說白了人就是那幾種,比方說遇到困難就死了的,跟遇到困難非要去碰個頭破血流的。問題是結局好像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有問題的並不是說普通的人不夠努力,有可能他有階級的差異,有社會的貧富懸殊,有歧視的問題。層層導致他在結構當中,他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悲劇命運,他身不由己。這樣的人才能讓讀者覺得,悲劇是無法避免的,他的悲劇也是我的悲劇。

這樣的非虛構寫作,它會要求一種社會批判,或者所謂的歷史的草稿的功底。這種所謂的結構性思維,就是看到那個結構,看到人在結構當中如何的身不由己,有問題的是結構,結構有什麼問題。

我們如何找到這個結構呢? 給大家介紹一個非常簡單的工具,就是這個表格。當你面對一個採訪對象的時候,可以做一個基礎工作,就是把它放進這個表格裡面。他的一些個人的特質,比方說階級、性別、教育程度、民族、宗教。然後這行可以一直往下列,你可以看到多少種它的個人特質,你就可以一直往下列。

列是不會變的,政治、經濟、文化基本上就是這三個。然後你就可以分析你所寫的這個人,它的這些東西有多少分,我們按照社會學的五級評分標準,就是0分到4分,最弱是0分,弱是1分,中間2分,相對強勢3分,4分是絕對強勢。 0到4分你給他算一個分數。

你可以在自己身上先實驗一下。 我們先舉一個例子,大家看到這個表格,是我根據自己列的表格,比方說我是來自於中國的大城市,中產階級家庭,那麼我在政治和經濟上,中產那就是2分,文化上是3分。 因為中國有仇富的問題,所以中產在文化上的強勢程度可能比起有錢人說不定還要高。但他也沒有達到4,4在中國就是紅色家族,一個城市中產是趕不上紅色家族在文化上的強勢程度的。

性別很簡單,作為一個異性戀女性,因為我不是男性,我不是相對強勢的。 但是我又不是0,因為我不是同性戀或者性少數。 你就這樣往下列,比如教育,教育上的話,我是中國國內名校畢業,在政治上其實絕對強勢。 為什麼? 因為其實所謂的海歸,就是在外面讀書回來的人,會被人質疑崇洋媚外。 海歸就是中美國、歐洲讀書回來的,他可能在經濟和文化上面比我強勢,他是4分我是3分。 但是在政治上,國內名校畢業的政治上的強勢程度,就會變成4分。

這樣一直算下來,要問的一個問題是,政治、經濟、文化有沒有差別呢? 它們三個難道重要性是一樣的嗎? 哪個是更重要的結構,哪個結構是難以打破的?政治是最強的嗎?——果然你是來自于集權地區,如果你來自民主地區,你可能就不會覺得政治是最強的。 如果民主地區的話,我們用另外一個例子來講。 比方性別,女權運動的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

第一波的女權運動,賦予了女性同等投票的權利,它改變了政治。但問題是,為什麼還有第二波女權,要去搞什麼性解放,包括性別文化和刻板印象的打破。 因為你改變了政治以後,事實上文化的根還在那裡。 所以就有個概念叫結構洋蔥。 最裡面最核心的難以改變的東西,越切進去你越無法改變,越覺得欲哭無淚。 所以叫做結構洋蔥。

它有一個權重。 大家看到我把政治的總分加起來是乘2,經濟的是乘1,文化是乘3。 文化的權重在一般的民主社會裡面是最強的。 當然集權社會有時候政治是壓倒性的,這個東西可能也需要去調整。 但大家有這個概念,其實結構它有不同的深度。

按照我的分數出來,就會發現我在整個中國社會當中的強度程度,基本上是有65分。 在滿分96分的情況下,大家可以看到說,事實上我在中國社會裡是一個相對還有一點強勢,有一點社會優勢的人。

這個東西有什麼用呢? 比方說如果今天有一個記者來寫我的人物稿,我就會非常期待他說,為什麼趙思樂可以是一個被看見的人,為什麼趙思樂可以是一個被看見的中國的青年運動者,或者青年寫作者。 他如果寫這個人多麼有勇氣,多麼受到了啟蒙,我就會覺得這只是寫了個表皮而已。 真正的問題是結構,這個人被我們看見,她作為一個中產階級的小孩,獲得了最好的教育資源,去了中國的名校讀書,有機會去臺灣交換,期間寫了一堆台灣政治報導,發表在香港媒體,因為她本身就是一個廣州人,她跟整個香港文化都非常的熟悉。

所以為什麼趙思樂可以被看見? 因為她本身就在這個社會裡面是占盡優勢的一個人。 背後的話是什麼? 是多少中國的青年運動者,就是關在牢裡,不會有人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如果從結構性的眼光來看,趙思樂的故事是一個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故事。 比起某一個小女孩非常的有勇氣,衝衝沖這樣子,要有趣的多。 或者要震撼的多。 結構性分析是怎麼用,我只能簡短地這麼講一下。

結構是不是只能告訴一件事,就是強勢和弱勢? 作為一個非虛構寫作者,或者一個新聞記者,下一個要問的問題是,弱就是正義嗎? 很多人會問這個問題:難道你弱你有理嗎? 你弱我就要什麼東西都圍繞著你這個弱來寫嗎?

並不是這樣的。

那要找什麼辦法呢? 抽象概括來說,要有立場的冷眼旁觀。 問題是作為一個非虛構寫作者或一個記者,最困難的是你在面對一個哭的慘兮兮的人,無家可歸也好,受到政治打壓,在牢裡關了十幾年也好。 你有什麼資格做到有立場的冷眼旁觀,或者說你的立場在哪裡? 如果你不知道你的立場,你的立足點在哪裡的情況下,你是做不到所謂的冷眼旁觀。

能夠冷眼旁觀,或者能夠有一定的距離去審視受訪者的人,他一定自己本身有一個堅定的立場,或者說有一個堅定的價值觀。 我把它叫做價值籃子。 怎麼樣找到你自己的價值籃子,就是你自己的立場,你的那個立足點。 就是你把你所有在新聞、教科書、各種各樣的演講裡面能夠想到的,你聽過的好詞,什麼民主、自由、富有、多元、發展,所有別人拿來做好詞的那種價值,那些東西,你把它摞一堆,可能可以摞出50個、40個。

但是你會發現它們彼此之間是衝突的。 比方說傳統,它可能和多元就是衝突的。 或者甚至自由和民主也有可能是衝突的,或者自由跟平等有可能是衝突的。

那麼這個時候你要問自己,我更相信誰,或者我更想要的社會是怎樣的。 這個時候怎麼做呢? 你從找到的50個詞裡面開始給它排序。 你第一個覺得要放的是什麼,比方我第一個放的是平等,然後第二個是民主,第三個才是比方說自由,你基本上可以判斷這個人屬於自由主義者。 所謂的政治理論或者政治立場就是這麼來的。

所以我們把它叫做價值籃子,是一個簡易的方法,可以幫你確定自己的政治立場,或者你社會文化基本的觀念。 有了這個觀念以後,你就知道自己所想要的社會是怎樣排序的。 你可能從這個立場出發,去審視你所採訪的那些人,他可能很慘,但是他也可能是一個歧視別人的人,他可能因為激進主義入獄,他推動的是法西斯主義。

你有了這個以後,你會有一個基本的座標去審視你所看到的現象和你所接觸到的人。 這就是我要介紹的第三個工具。

應用了這個工具以後,我的書就不是寫一堆好人好事的故事集,也不是在寫一堆慘人慘事故事集。 我是在問,你已經這麼慘了,你想的那一套對嗎? 你做的事情是正義的嗎? 你有沒有欺騙公眾的成分? 或者說你為它付出了這麼多,孜孜不倦那麼多年,你的那條路真的說得通嗎?

有了這個以後,你會發現自己和受訪者之間的距離會有一種同情之審視。 就是我同情你,但問題是我還是要問你你真的對嗎,我還是會去刺激你。 所以價值籃子在非虛構寫作裡面,會令你有一個立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