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復興獎2018影像/劇情片獎得主:黃信堯

作品:《大佛普拉斯》

黃信堯紀錄片工作者,曾任紀錄片工會常務理事。 紀錄片作品有《唬爛三小》、《帶水雲》、《雲之国》等,獲得台灣及國際影展獎項。 2015年,劇情短片《大佛》入圍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 2017年推出首部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

我的家鄉在台南市七股區。這個衛生所就是菜埔媽媽的衛生所,也是我平常如果生病感冒會去看的。 我所說的故事都是來自於我自己的親身經驗、自己的觀察、朋友的故事、聽來的故事、報章雜誌。

當我們在尋找菜埔媽媽的故事的時候,我就選擇在七股衛生所。不管是紀錄片或者劇情片,很多東西都來自於你們的生活。 對我來講這是一個生活感。

故事設定在台灣的中南部,一個靠近海邊的地方。這裡的人好像有點忙其實又沒有那麼忙,賺不到什麼錢,有自己生活節奏。 電影裡面形形色色的人物全都是生長在這個環境裡。

我去吃飯的地方常常會經過一個眼鏡攤,後來為了拍電影,我們把這個攤子移到樹下去。 我在書寫這個角色的時候想,菜埔的叔叔是做什麼工作呢?他要欺負菜埔,為什麼?他叔叔基本上也是一個沒有出路的人,他只能欺負自己人。那什麼工作是沒有出路,而且只能欺負自己人?於是我就想到這個眼鏡攤。 我很好奇他一個月可以賣出幾副眼鏡,那個阿伯每天都在那裡,我從來沒有看過有人向他買眼鏡,我只有看過有人去他那邊聊天。

那他怎麼生活?他的收入來源是什麼?菜埔的叔叔應該也是一個跟菜埔一樣畏畏縮縮,不敢大聲說話的人,生活困難,好不容易遇到他的侄子來找他,就想坑他一筆。於是我就想到這個眼鏡攤。

我以前沒有想過要拍劇情片,我拍紀錄片拍了18年,直到2013、2014年的時候才想是不是可以寫一個劇本。 那時候寫的《大佛》短片劇本是很簡單的,直到2015年我要開始寫長篇劇本的時候,很多東西是在我自己腦海裡面,然後把它翻箱倒櫃找出來。

我不是一個很會寫東西的人,我講的一定要是我自己熟悉的。 所以我講我住的地方,中南部。 因為拍紀錄片的關係,我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然後把這些人放到我熟悉的中南部,沒有違和感。 所以我就設定這一群人在這個地方發生的故事。

我們主場景在佛像廣場。 其實大佛也是一尊主角。 在短片的時候,我拍了三天,片場23分鐘的場景,全部都在這個工廠裡面發生。

為什麼我會用一場葬禮開始?我一直在想像台灣的樣子。 書店有很多旅遊書,告訴我們哪裡有什麼,可以去哪裡玩。 尤其像台南七股或者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旅遊書是不會寫的。

台灣中南部的西南沿海真的就是一片荒蕪。 後面以前都是曬鹽的,現在積水,什麼都沒有。 對我來講台灣就是這個樣子。 你覺得它一片荒蕪、什麼都沒有,我覺得它其實是相當美的。 它雖然被荒廢了,但其實它充滿生命力。

那個生命力不是說台灣一直很喜歡講的正向能量。 我覺得死亡是一種力量,它代表了一個產生的力量。 死亡是一體兩面的事情。

我們先介紹一下菜埔,他是一個50幾歲的單身漢,有一個家累,來自他的上一代而不是下一代。 因為可能他沒有能力結婚,也沒有小孩。我一開始書寫是說他要結婚,後來因為經濟能力的關係沒結。

我設定他的家累就是他的上一代。 在台灣農村裡面,女性通常都比男性活得久,所以設定他只有一個媽媽。 那時候我想寫說他有兩個哥哥,但是他哥哥都出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台灣農村很多人都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不管是死了或者是不再回來了,都有可能,那個時候我並沒有寫得那麼詳細。 我寫的是他的家庭狀況。 他就是領微薄的薪水要養他媽媽。 他的生活對他來講就是無語問蒼天,命運怎麼安排他,他就怎麼走。他的性格非常犬儒,老闆怎麼講他就怎麼做,不敢去逾越界限。

但問題是他的生活有困難,人有困難就會拼命的想要去多賺點錢。 菜埔他可以幹嗎,他沒有一技之長。 講到這裡再插句,我今年45歲,有一年我發生了車禍,撞到一個女生,就在我們村口,離我家幾百公尺,結果撞到同一個村子裡面的人。 撞到之後才認識這個人,然後她小我三歲,不認識字。 我就在想說,我受了台灣12年的國民義務教育,她小我三歲,結果她不認識字。

很多家庭因為家裡真的很窮才沒有去念書。 菜埔為什麼沒有一技之長?像他50幾歲的人,可能就是在農村裡面會種點東西。 可是一旦農村破產之後,他就什麼都不會。 所以我就把他設定成什麼都不會的人,或者我在上一個版本設定他是一個皮鞋工廠的工人,工廠後來都外移了,他擁有技術,可是無處發揮,無法維生,只有去當警衛。 而且這個工作是黃啟文施捨給他的。 他可以怎麼辦?他有一個媽媽要養,所以他必須要不斷的去找其他增加收入的機會,於是他就去參加葬儀社的葬儀隊。

台灣出殯的時候,很多商家為了好看,需要葬儀隊人數多。 可問題是會樂器的人並不那麼多,於是有一種拿了一個小喇叭,假裝也在吹的人,實際上他們是不會吹的,就是充人數。 他就是充人数的人。 樂師可能有800台幣報酬,他這種吹喇叭的就是300。

可後來我在跟監製討論的時候,他跟我講了一個問題,他說在電影裡面是看不出來他不會樂器的,這是一個重點。 後來他說,不然把它改成打鼓的。 但現實生活裡面其實是不會有這種狀況,因為鼓一旦不會打,很明顯。 但是你要思考的是,電影必須要影像感,用影像的方式表達。 於是我們就把他改成打鼓的。 而且因為打鼓的關係,在片尾最後,他朋友出殯的時候,他就打了一場人生最準確的鼓,鼓點都對了。

他是一個單身漢,他要照顧他媽媽。這一生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照顧他媽媽,照顧到他媽媽走。其實我在寫的時候就在想,他媽媽走了之後,他呢?其實這也關係到片尾最後的一個彩蛋,就是工廠倒塌之後,菜埔一直以為他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照顧他媽媽,結果沒有想到他朋友走的時候,反而讓他有一種失去很多東西的感受。這是題外話。

我先講他媽媽,他媽媽是一個農婦。 當時設定這個主角叫菜埔,他媽媽要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他叫菜埔,應該是他媽媽的關係,他媽媽應該是做相關的醃菜工作,所以就把他媽媽改成做鹹菜的。 我就是這樣一直不斷的去聯想這些人物的關係。菜埔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他必須要面對他的母親,一起去生活。 對他而言,他人生的目標是什麼,其實不是很清楚。 他只是告訴自己,我必須要把家裡照顧好,對他來講,人生最重要的就是這一件事情。 這件事情牽動了整個劇本。 肚財跟他說,你要照顧你媽媽,你如果去舉報,工作沒了,什麼都沒有了,而你還有媽媽要養。

肚財我把他設定成一個40幾歲的人。 台灣中南部蠻流行在年輕的時候去台北打拼,但不是每個去台北打拼的人都會成功,於是肚財就是一個去台北打工一事無成又回來的人。 有些人最後回到了家鄉的時候,他原本是隔代教養,他阿嫲也過世了。 他們家的財產可能老早就賣光了,於是他就是自己一個人。

我先設立的菜埔這個角色,他是在工廠的夜間警衛,在城市的郊區。 那麼誰會找他聊天,誰沒事半夜去找他。除了失眠的小偷之外就是撿資源回收的人。 很多資源回收是晚上撿,然後撿到工廠的時候,就會跟菜埔聊天。於是我設立了肚財這個角色。

肚財回鄉的時候他可以做什麼,家裡什麼都沒有的時候,農村沒有任何工作的時候,門檻最低的就是撿垃圾,做資源回收,於是這就是他的工作。 你知道很多美國電影都會有所謂的哼哈二人組。 會有一個常常欺負另外一個,或者卡通裡面癟四與大頭蛋,類似於這樣的角色。 所以他們兩個有點像難兄難弟,會彼此吐槽。 基本上肚財比較常欺負菜埔,菜埔偶爾會回個嘴。

我們對做資源回收的人有一些刻板印象。 可是在電影裡面,我不想讓他們的刻板印象又再次被呈現。 我想要刻劃他們比較不一樣的地方。 因為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有自己不一樣的地方。 即使像肚財這樣撿垃圾的人,他還是有自己心中的一個小宇宙。 所以我把他房間設立成在湖裡面的船。 他是一個撿垃圾的人,可是他心裡有一個少女心,他喜歡夾娃娃, 有一片童真,有自己非常純粹的一面。

同時他也是成年人,他對女性有一些想像。 這些想像全部來自撿來的包裝雜誌,因為他的生命裡可能很難遇到女性的角色。 所以他跟菜埔兩個人只能在雜誌裡面看女性,從電視裡面認識女性。 他們對異性的理解其實很狹隘。 就像他們覺得美國都很大,是非常偏頗的。

他們都是在社會的底層,在夾縫中求生存。 撿資源回收,我們不曉得他撿完之後面臨什麼樣的處境。 我有一個朋友做資源回收,於是我就去他的資源回收廠裡面看到形形色色的人。 有些人你懷疑他那些東西到底從哪裡撿來的。

然後我就想,既然這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我就要寫他被欺壓。 為什麼他被欺壓,因為他到警衛室的時候他會欺負菜埔。 所以他必須要先被欺負一下,最簡單就是他撿完之後去資源回收廠被老闆欺負。所以我就寫了這一場,他在資源回收廠裡面,被人家欺負的故事。 這是我去想像的一個連鎖的關係。

釋迦是一個比較具體的人物建構,他的原型來自於我遇過的三個人,主要是兩個。 一個是在我們家村子附近的一個中年人,他是個啞巴,每天騎著腳踏車來來去去。 以前農村有工作的時候他會去幫人家務工,可是後來這幾年農村都沒有事情,於是他就沒事做,騎著腳踏車開始做資源回收。 他沒有拖車,每次都撿的很少。 他到底能賺多少錢?而且農村裡面蠻多人撿資源回收的,競爭對手也蠻多的。 這是一個其中一個原型。

我年輕的時候拍紀錄片,經過一個海邊的堤房,看到一個阿伯在那邊燒柴燒開水。 我就想為什麼現在突然有一個人住在這裡?他說他以前是個船員,現在退休了,他覺得家裡太亮、太吵,於是就住在這衛哨裡面,沒有燈也沒有電,靠近海邊,可以感覺像船航行在海上,他晚上才好睡。基本上釋迦是這兩個人物的組合。

還有另外一個,是我高中的時候認識的一個奇怪的中年人,每天騎腳踏車,後來到大學的時候開始騎摩托車的時候,我們騎很遠的地方,同學都還會遇到他。 我們就覺得他神出鬼沒,怎麼腳踏車可以騎到那裡。 我們就亂猜,他住在東海龍宮裡。 我把這三個人合在一起,創立了像釋迦這樣的角色。

這電影裡面每個人都很浮躁,副議長、小姐、肚財、菜埔,甚至他的叔叔。 他們都在討生活。 不管他為了生活的什麼,他們賺錢的方式有的時候是有爭議的,有的時候是不道德的,有的時候是無可奈何的。 但不管他們有什麼方式或什麼樣的心態,他們都是在討生活。

我覺得如果這樣,這整部片會非常的浮躁,像是在維多利亞港的一艘輪船,有錢人可能在上面的甲板,沒錢人在底層的船艙。 但都在做同樣的一件事情,就是討生活。我覺得這艘船好像會失去方向,需要一個錨來固定住。它可能會是一個人或一件事。 後來我決定創造出這個人,就是釋迦這個角色。

釋迦寫到一半,越寫越不對,我覺得這艘船太浮躁了,到底要開去哪裡沒有人知道,所以它需要一個錨讓它穩定住。 於是我就設定釋迦是一個沒有收入,另外一方面想他是一個不需要收入的人。 當周圍人都在努力賺錢的時候,有一個人他連賺都不賺,因為他不需要。 至於他為什麼不需要呢,很神秘,我也不知道。 就是有時候會遇到一些人,也不曉得他是怎麼過生活。 所以我就覺得,他就是一個什麼都不要的人,每天都穿同樣一件衣服,每天就是騎腳踏車到處晃。 你不知道他的過去,你也不曉得他的未來。

他唯一看到的就是肚財死掉的時候,他才講說,那個時候在地上畫住一個人形,他看到說那就是一個人的樣子。 當肚財死的時候,肚財才是一個人,這就是他那時候的頓悟。

(整理自文藝復興夏令營2018大講堂)